雨天順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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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孪生质数》B

周游:
        展信好。
        你还是有这样的习惯,说写给自己看的信总是藏不住,最终仍然会递到收信人手上。收到你信的时候音乐刚好循环到《不生不死》,你从前喜欢的一首歌。
        怎么可能会有不生不死呢。可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喜欢不生不死这种长生不老的无趣呢。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悠悠地挪到上方,直视头顶一盏光。因为一处光源,整个房间都变得亮敞,我亦无处躲藏。被扔在光明下,就如同病号服解开的病人暴露在手术台上,被麻痹得毫无意识,更不可能反抗。
        如同即将被处以极刑被押上行刑场的犯人,我注视着身边一切细微的变化。睡不着时,我就站在房间中央,踩着冰凉的木地板。灯管里积攒的尘,和我,在光亮里被一览无遗,于是我关上灯,任眼前还残余些许眩晕着的光明。城市早已褪去五光十色的外壳,只有零星几盏远处的灯迷路在黑暗中各自游荡失眠。我仿佛身着囚服,冰冷的铁镣铐紧紧缚住手脚。粘腻的夜色伸出手来掰开我的眼眶,硬生生地将噩梦与永夜填入。压迫感使我更迫切地渴求自由,我渴求变成盘旋于天的鹰,啄食干净的灵魂。我渴求变成穿街走巷的风,吹过杨柳缱绻莲花开落。我吹过众生,众生也迎来我。同时火车轰鸣声在耳畔忽远忽近,脖颈如枕木冰凉。还有过梦到自己死去,是自己选择的安乐死。我听见不像我的十分冷静的声音,我祝所有人幸福安康平安无虞。惟愿周游,惟愿她余生起承转合跌宕起伏,波澜壮阔难以安然。就当是替我荒唐一场,替我多经几场悲欢离合。
        这样开头未免沉重,也太过自私。我过得不算太好,不大愿意与你谈论莺飞草长春暖花开的美好,更不愿意和你抒抒情叙叙旧,把回忆翻出来晾晒在阳光下。道理都知道,对过去最情深义重的方式便是深藏于心,不再惊扰。
         是,三月到了,春意融融的三月。你所见的盎然生机大好春光都是为好人准备的,美好的事物可不衬你。樱花还没开,可她只要一开放,便来势汹汹如粉红色的惊涛骇浪,清丽流俗。那的确是我最喜欢的花,因为它足够美丽壮烈。埋葬在树下的尸骨越多,花开得越繁盛脱俗。那是种看似轻薄实则最为沉重的花,下落时风把它吹得漫天沸扬,一瞬就是永恒。那也是完全不像你的一种花。你总是背负未寒的尸骨踽踽独行,本有足够的养分耀眼夺目地开出满树的绚烂的花,却偏偏甘于辜负,偏偏不开花不结果。于是什么都留不下,来去都不会被记得。是你想要成为的样子,不清醒不麻木,不痛苦也不迷茫。却是我明说过厌恶的样子。
        初遇时候我想,你大概与我相似。因为我以为喜欢阅读三岛的人大多都是脆弱的人,甚至脆弱到不愿意直面失格的人生。“周游。”“不是周游世界的周游。”你音调平静,感觉如石沉入湖底。你一直在用铠甲武装自己,而真实的自己躲在假面后闷不吭声。三岛自杀后她的母亲说“他看起来很累”。像你,看起来也很累,累得哭不出的时候看起来却表现得太像是安心。除了我无人能识得你真实的喜怒哀乐,你的面无表情我也能读出太多种意思。谁不知道,人人都不轻松。我暗自想,我们像是孪生质数,太接近且太相似,于是容易识别感应对方。后来我却慢慢发现我们竟然更像是一对相反数,不仅名字相反,人也与名字截然不同。
         尽管远方除了远方一无所有,但正是因为遥远才会太具有吸引力。 我想要周游世界,想要四海为家。我不愿意宴安鸩毒,被日子牵着走。我知道,谈论梦想在大人的眼里不过是幼稚的游戏。可我偏偏向往那样的遥远,于是奋力搏击冲开束缚,而你早已将自己软禁于自我狭窄天地,作茧自缚。
         想去做的是我,可明明做不到的也是我啊。
         晚自习的时候我看到教室日光灯灯管猝不及防地折断了,锋利的碎片划破桌子边缘。黑板重重砸在讲台地板上,细小的螺丝钉松落,墙漆剥落。每一个色块脱离原来的位置,杂乱线条光斑都在眼前虚虚晃晃。文具盒自动倒塌,碎裂,如同看上去鳞次栉比的楼房被天灾人祸摧毁。我一点一点地与现实错开身来了。数学习题卷上的字全部消失,徒留怆然的空白底色。如果笔能做刀剑,我一定会选择先谋杀自己。可是它不能,它只能疲惫不堪地画着横横竖竖,条条框框,写着金规矩,漂亮话还有公式定理,用这些把不知情的我圈在里面。为了让杂乱的线条排列整齐,最后所有的线条都交错成了一块黑色的醒目墨迹。墨水浸透,下一页纸无辜地被染上不规则的墨点,并凹凸不平如同地陷。
         周游,你知道吗,那些线条是你。组来组去,都不过是你。是你狠狠缚住了我,我也妄想临阵倒戈,反过来攻击你,当个劫持你的无耻匪徒。你渗透了我,留下了被时间洪流消磨干净的扎眼墨点。然而你又始终像是一堵坚硬厚重的墙,没有反应,没有回声。要怎样才能使你记得我?你的剧本上你为我安排的角色是该如何。结局足够刻骨铭心么?悲剧收尾够不够。自始至终该不会是我的独角戏吧,围绕在你身边,如空气充斥每处罅隙,可你却独自待在真空。我极难相信你也会有思念这种情感,我不敢确认字里行间你是否真实,没有夸大和矫揉造作。周游世界的周游啊,只想待在安全距离以内,一边摆出一副看客的丑恶模样,一边再苟且营生。连自己的名字都对不住,更别说是否对得起他人。
        我知道劝告和说教都无人受用,我却还是改不了这一直以来的习惯,虽然这一点只针对你。后来我终于发现对你进行说教就如对着山谷喊话,千回百转后仍只有空旷回音,无法震动一块顽强的山石,挫败感鲜明。就算我乞求,祈祷你醒悟都无用。所以我现在只希望你不能如愿地过上安稳的一生,才不枉游走这一遭。只有在不断辜负和被辜负的过程中,你才会跌跌撞撞地成为一个“人”。
        可是人生于你有什么意义呢。就算你成为一个“人”又能如何,你拥有了爱人的能力,知道了被爱和去爱又能如何。我并不想看到你好过,也不渴望你去爱其他人。毕竟我对你另一面的恨都是拜你所赐,你比我更清楚。
        某天凌晨的天桥上,你浑身酒气路过我。我孤零零地立着,注视着红绿灯交替变换了无数次,车灯路灯簇拥宛如汇成川流不息波光粼粼的河流。车流停了又走,直到夜深得这城市主干道变为干涸的下水管道。昏暗的路灯下聚了几只飞蛾,聚成了块小小的阴翳。夜幕撕扯着解体,仿佛云层中隐约有月光倾泻下来,体表沉降下寒意,身体内部血液被夜晚的温度冻结停运。我看见你,你也看见我。听说深海里的鱼,都自带光源。像是悬崖里的萤火,微弱地衬托黑暗无边。像是夜班飞机闪着指示灯掠过天际,是会被敏锐的眼睛捕捉到的。
        “和广袤的光源一起,为正义熄灯。”抓准时机纵身跃下是很不错的选择,可为什么你会突然出现。你拉我下了天桥,去便利店买了温牛奶。除了坐在我身边沉默地喝牛奶以外,一句话也不说,也不问。我坐在长椅上,低着头,注视每块地砖拼接的缝隙,湿冷的苔,稀疏的草。目光在地砖拼接成的迂回道路里走迷宫,道路漫长,没有终点,自然在平面上也不会有出口。就像我挣扎着,想要从那自己圈定的狭窄天地,从画地为牢的界限挣脱出来,却找不到任何一个正确的方向,也没有多余的力气能逃出来。
      另一个平面里,看到朦胧氤氲里你的侧脸仿佛色彩斑斓,忽明忽暗。明明自称腹中空空没有色彩的容器,不是什么好人,那就按照你的说辞好了。为何还要给自己多加戏份,为何会带着明媚喜人的色彩,甚至算得上刺眼的熠熠光彩出现在深夜,多管闲事来演什么所谓拯救的把戏。我以为我快从那个没有终点的平面里逃出来了,结果才发现你带来的不止是看不到终点的失望迷惘。我只能安慰自己,绝望在一定程度上最心安。难以捉摸你出于什么用心,总之拯救过后再推开我,我宁愿当你没出现过。
        若是真想了断,不挂念不回头,干脆利落地决断是你的性格才对,又何必把信发给我。为了标榜自己道德高尚,宽容大度,还是懂得爱人,并非生性凉薄。或是证明自己没有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是啊,你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决定,那就别再折磨我了,何须抵死缠绵不休。
        真是抱歉,我不该回复你,但也只能这么回复。
        周游。
      
        凌晨两点醒来很想收到你的回信,而我知道你永远不可能回我的信了,于是我一个人写了两人份罢。一切是我自导自演才对吧,自欺欺人的把戏演得没人愿意看,幕布已经落下,道具也被撤掉,灯光亮起,观众早已起身离场,只剩望去满眼的空位和垃圾。
        不知天国与索多玛城是否有时差,我已经看到天亮了。
        晚安,易安。晚安。

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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