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順延

聽到請回答。

《孪生质数》A

易安:

        展信好。

        三月,早春,樱花还未开。

        我尝试着用你平时言简意赅的说话方式来陈述事实,不过是我找不到开头该用的语气和理由罢了。所以只有说,学校移栽了一环校公路的你喜欢的樱花,虽说此时是死是活没个定准。如果是你的话,望着漫山光秃的枝桠,大概会有难过吧。因为我见你写过,离离复生的是江柳,而樱花便是一瞬的情爱,只有花期与凋零才惹人注目。

        本想学着英国人,先聊聊天气,提醒你添衣带伞。或者像是夏目漱石那句今晚月色真美那样,语文老师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先铺垫铺垫烘托个气氛。虽然死后的世界有雨天或是月亮这一点不在我的认知范围之内。

       你知道,我说话总不着边际,关键时候总喜欢掉掉链。更多的可能是我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变成需要考虑那么多要怎样开头,怎样叙述的样子。最后再变成,无论再怎么叙述也永远传达不出的样子。只好装作是随口一说,最近春寒料峭,倒春寒把我撂倒在被窝里每天得斗争半天才能哆哆嗦嗦起床。正午时候太阳光又冷又明亮,我就很突兀地想起你。我想你会从我身边走过,从后面蒙住我的眼睛。我说知道是你知道是你,你轻声笑起来,收回手走到我右侧,声音清亮悦耳,如同矿泉水瓶里碰撞来回的水,如同潮声。

        很突兀吗?我承认,其实是因为语文默写的时候写到《归去来兮辞》,“倚南窗而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于是我顺其自然地就跟着你的名字恍神了。水笔在中指与食指之间熟稔地运动,随着思绪转来转去,再“啪”地一下掉到桌面上。易安,易安,我工工整整地把你名字划在横线之间。窗外树影摇曳蓊郁葱茏,阳光把中学生守则旁边那块倒计时的计数牌照得通透。再往下看是每个人的目标表,目标大学还有自己的座右铭都写得清清楚楚。还有黑板上面那块横幅,“天王盖地虎,都考985。宝塔镇河妖,起码211。”都到这里了啊,是过去了有多久了呢?又是如何落得只有我一个人了呢。

        初次相遇过程太过俗套。学校图书馆里你拿着一本日文版的《人间失格》在我身边的空位坐下,甚至都没有一句形式化的问“这里有没有人”。而我正在看三岛先生的《假面自白》。那段时间我挺偏激,斜眼瞅到了太宰治第一反应就是三岛那句“和女人殉情死的小说家风貌必须再严肃点儿”。我一声不吭,收回眼光不再多看你一眼。没想到听见你开口。你的自我介绍很短,“我是易安”。好像的确在跟我说话。我闷闷地答,我是周游。“是周游世界的周游吗?”“不是,是我爸姓周,我妈姓游。”我懒得撒谎编造我的名字有什么寓意,顺着别人的好奇也不想。况且我不喜周游,总给人感觉是无根的浮萍,无家的浪子,一生风吹雨打,漂泊无依。

        易安啊易安,易安居士的易安,容易安乐的易安。这个简单干净的名字印证我庸碌无为的前半生,也昭示着我继续庸碌无为的后半生。如果将我的前后半生分界,那你便是临界点。而这个临界点如此之小,微缩到我的整个人生里,也不过只是一处叹惋的卡顿。可偏偏这一处叹惋,指引了我一生。我亦步亦趋,循规蹈矩地跟着你留下的痕迹。一点一点,一滴一滴,我学着你,想变成你,想与你合二为一,替你活下去。

        你曾眼神清亮地望向我,说,“我的梦想是周游世界,和周游”。我语言表述能力不像你那么好,理解能力更是差劲。那个刻骨铭心惊心动魄的场景在记忆的荒漠里被风化被侵蚀,只留下一个盘旋难以消除的疑问。

        我想知道,你的意思是,你的梦想是和我一起周游世界呢,还是你的梦想其中一个就是我呢。你说你想看小樽的雪去看藤井树沉睡的那片土地,想去冲绳看海靠蓝天看粉红色的日出,想去平安神宫赏红色垂樱,想去看冰岛的万丈华丽极光,想去玻利维亚的乌尤尼盐沼。你是说,这些美好是要与我共享呢,还是我被你拿去和这么美好的事物并列呢。我想,可能你的答案不是为我准备的吧。

        再往后来,我与你戴同一副耳机听歌,阳光下影子仿佛两人中间牵了根若有若无的线,一晃一晃地。我掩饰不住嘴角上扬,别过脸偷偷地笑。两人性子都温温和和,尤其是你,总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旁边如同一尊雕塑,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你几乎随时手里都有书,有时候是教辅资料,有时候是平日正在读的书。你极其喜欢抱着那本日文版的《人间失格》,我总问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这本书,你不说话,我便从来没得到过答案。你视力很好,总能看见在你们教室对面走廊教室里的我。我喜欢趴在讲台下面第一排位置呼呼大睡,下课时候你便跑过来跑过来跟我在走廊上吹吹风说说话帮我醒神。你埋怨地跟我说你们的地理老师简直就是个神经病,要求多还火气大,一节课下来你就只记得北太平洋暖流到了北美洲西岸就变成了分往南北两方的阿拉斯加暖流和加利福尼亚寒流。我迷迷糊糊地扯过来一本地理图册,说我梦里还有听到三圈环流季风环流气压带风带我应该知道洋流是从哪儿流到哪儿的,哪儿又是因为海陆热力性质差异陆风海风哪儿往哪儿吹风了。你说意识是有自觉选择性的,你只记得这个的原因是因为觉得阿拉斯加暖流和加利福尼亚寒流特别像我们俩,高纬度的暖流像你,低纬度的寒流像我。我说哲学我没怎么梦到,你说的话我无从考究,以及,我只觉得阿拉斯加犬比较像你…。考试考完你都扯着你的草稿纸给我看,上面写着某个故事的提纲或者是片段,再或者是支离破碎的话。对,我想起来那个时候文综三科还没有合堂考,你会在最后半个小时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有时候用黑色的墨水笔一道一道的痕迹覆盖住谁的名字,抑或是某句话。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

         我们的故事如此稀松平常,正是我期盼的细枝末节里的平安喜乐。从来没与你有过争吵,冷战也没有,自然更从未有过煽情的道歉。我以为易安是我的私人物品,我以为易安无论如何不会临阵倒戈,我以为只有我不会放弃你,我以为只有你不会扔下我。我以为就这样拖拖拽拽一生就这么短,相伴走到尽头,白头偕老情深且寿,不难。

        只不过是我以为罢了。我忽略了生死无常,一生难安。我忽略了人都是个体,都是独立的岛屿。尽管孪生质数靠得极近,但是终归不是彼此。所以说,之前才不可能想到,这样的平静经不住半点风浪。我亲手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同时因为避免自己被卷入漩涡,我独自逃上了岸。听说人在难过的时候才会看日落,我没能力追逐太阳去追逐着它一次又一次下落,也没悲伤到那样的程度。于是我在海边看了最后一次日落,转身离去。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很快被牵引上岸了吧。

         可我没想到也想不到,你能洒脱到有勇气抛却一切,或说没勇气所以逃避一切,而于此溺于深海,触及底冰。

         日落时,我就容易想起你。还好,四川盆地一直阴天比较多,毕竟蜀犬吠日,每年受到的太阳辐射量全国最小。差不多也到了稀稀拉拉落几颗绵绵芊芊的春雨的时节了,我也不会给自己太多机会老想你。新的生活早就开始了,我的后半生早就开始前进了。日复一日无悲无喜,那只曾待在你右耳里的耳机塞进了我的左耳,无论听什么歌我都把音量调到最大。流行音乐电子合成的音效节奏鲜明地鼓动耳膜,除此之外我便把世界隔绝在外,或当是世界将我隔绝。有时候竟然歌词也听不清楚,模模糊糊只能听清几个音节,平添伤感。
   
      随机播放,就像你当时随机出现在我生命中。是你吗,是你在唱吗?

         谁给了我这个机会来想起你。坐在夏日树影与天光下的易安,走在冬夜灯火与霰雪里的易安。想要沿着公路,铁轨和航道周游世界而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易安。想要奔走在西伯利亚荒原上,想要追逐月亮和太阳,深陷沟壑也要仰望星空的易安。笔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平日却郁郁寡欢极少言语的易安。我是想要易安的周游,你是想要周游的易安。

         我很想你。

         夜晚我赤足踩在你站过的冰冷木地板上,端着盛了半杯温水的玻璃杯。我在想,为什么你会对着月色独自流泪。月色隐约,长云缭绕在夜空,阒然无声。直至温水彻凉,我僵硬地拖着步子回到床上,被子紧紧蒙住头和手脚。迷糊之间坠入梦境,很快睡着。
     
        我想变成你,与你合二为一,百般契合地感受你的悲喜。但我们只是一对孪生质数罢了,孤独的,没有机会的,彼此靠得那么近,离其他同类那么远,都还是无法再翻越过最后一道最深的沟壑的一对终于离散的孪生质数。
     
       我没有梦见狮子,我梦中只有火葬场机器轰鸣的声音。你的追悼会我没有立场出现,我并没有见你最后一眼。

       三月,早春,你没熬过冬天。

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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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莫名其妙的书信体,题目源自《质数的孤独》。

不知道写给谁的,也不知道我是周游还是易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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